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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二零九章


凤凰五年的第二场雪落了下来。

        尚书郎李涛率一众曹郎赶到建康最大佛寺永宁寺之时,  路上已存一层薄雪,到了永宁寺,两序班首立于寺前似在相候,李涛翻身下马,  上前象征性回了礼,  踏着橐橐的脚步声进得门来。

        等入了正殿,同殿主等只是客套两句,因昨日李涛已先行来过一回交待下去具体事宜,遣散者的名单永宁寺亦交到李涛手中,今日不过严加执行,登记众人俗家事宜。李涛这边一行人备好笔墨,相谈几句,方一入座,  寺前又来一队人马,  掏出大司徒府官印,堂而皇之进得了正殿,李涛见这来的四人无一面熟,  却皆着司徒府西曹官服,  心底已是隐隐不妙,遂起身上前,  还未开口问候,为首的那一个瘦面男子已微微一笑,  让礼道:“李大人,  幸会幸会!”李涛怔了怔,  随即笑道:“幸会幸会,不知阁下如何称呼?这几位……”他往后将那几人略扫两眼,征询地看着对方。这瘦面男子领会,笑着解释道:“在下殷冲,李大人不认识我等,实不出奇,因我几人乃大司徒新任从事,”说着拱手上揖,“虞公已回禀今上,特遣我等来协助李大人。”

        司徒府东西曹有铨选之权,可这毕竟算是府外选官,大司徒不经台阁备案,直接任官,动作甚是迅速,台阁竟一点风声未得,李涛心底惊诧,面上镇静笑道:“原是如此,殷从事来的正好,请!”

        彼此让礼后,由掌书们提笔蘸墨准备登记,另有寺中沙门将度牒摆放整齐等待销毁,一切就绪,执事便命需遣散者列队入殿,各报俗家姓名、年岁、籍贯等,待掌书记好,又有人单带其去领路上所需盘缠,皆从寺中香火钱所取,家远者几百文至一吊钱不等。

        “待回了家,官府统计好田亩之数,自会与以土地,尔等无须担忧,开春不耽误耕种,秋收不耽搁交赋。”李涛把话说的清楚,僧徒中便一阵喧嚣,李涛冷笑,这些人怕是享惯了福,早忘了当普通小民的滋味,正欲斥一声肃静,人群里忽冒出一股抱怨:

        “当下风雪凶险,路途艰辛,给这些盘缠够作什么的?还不曾分地,便想着田赋,也不管明年灾年荒年,吾等不事农务已久,早已生疏,明年实难交赋!”

        好厉害的几句话,一箭双雕!不等李涛发作,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已起,更有甚者,把那领来的铜钱纷纷掷在地上,叫嚷挑衅不休,永宁寺需遣散者近千人,一旦纠众闹事,场面必不可控,李涛眉头紧皱,略作观察,先命殿主去请大和尚出来安抚局面,才转头问那殷冲道:“殷从事看此事该如何是好?”

        “这番话未尝没有道理,某以为当体恤群情,”殷冲面有斟酌,“李大人请看,如许僧徒,倘闹将起来,强压下去,怕是民心不服,不如某将此事报与虞公,看廷议如何定夺,李大人说呢?”

        李涛回道:“听闻大司徒前两日告假,染了风寒,这等烦事还是不要叨扰得好,”他忽扭头吩咐一人道,“快去将此事报与录公,就说我等加一起不过十余人,倘永宁寺真闹起来,压不住的!”

        从官得了命令飞奔而去,殷冲不成想李涛动作如许快,甚至来不及虚与委蛇一番,遂道:“如此也好。”

        眼见人声鼎沸,严厉申斥无果,那殿主又回来禀告今日开始大和尚闭关,谁人也打扰不得。掌书几人不免口中焦躁,见那边殷冲等人倒沉得住气,只各自垂首喝茶,再看向自家大人李涛,竟也平静如常,由着眼前乱闹,殿主班首等草草应付几句,半点压不住那喧哗,掌书们遂只好缄口不语,颇为无奈地看着这般乱象无从收拾,暗自道今日当从府衙调来些人手的。如此僵持小半个时辰,方才派出的从官竟火速赶了回来。

        从官大喘着粗气,汗珠子滚滚而落,疾步凑到李涛跟前去了。殷冲几人便投望过来,却见那从官只是附在李涛耳畔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一阵私语完事,外头又进来几人,着廷尉署官服,身戴佩剑,为首的一个过来同李涛简单见礼,转身“噌”地拔了剑,明晃晃的剑尖指向众僧徒断喝一声:“尔等有聚众生事者,通通带回廷尉署审讯!”

        殷冲嘴角扯了扯,笑道:“李大人未免兴师动众了,虞公的意思跟中枢一样,此事第一要务在于稳,李大人把廷尉署拉进来,事情只会往大了走。”

        “从事多虑了,”李涛呵呵一笑,“所谓一呼百应,多半是有人有意为之,只需将方才带头的几个拎出来问话,便知是何内情,”说着跟廷尉署那人使了个眼色,殷冲道:“佛门重地,李大人还是慎行的好,今日你我不过奉命行事,倘闹出什么不相宜的来,莫说是李大人,我等亦难能回去复命。”

        李涛上前轻松拍了拍殷冲肩头:“出了事归于某,从事莫要担心,不过问几句话而已,廷尉署有轻重。”

        说完也不理会殷冲如何反应,挑出几个他从一开始便留意到的起哄带头者,交给廷尉署,带去侧院讯话,殷冲目送廷尉署押送了数十人远去,剩下的僧众一时目瞪口呆,其间有人听闻过那廷尉署名声轶事的,私下交流几句,说的人愀然变色,待李涛再扫将过来两眼,竟鸦雀无声,陡然静了下来。

        殷冲复又坐下,看了李涛一眼,话却是面向众僧徒说的:“今上天恩浩荡,命尔等还俗尽忠尽孝,且盘缠田亩一样不缺,尔等竟仍如此贪得无厌,实在可恨!”他的话音遽然高厉,冷笑道:“既如此目无法纪,尔等的盘缠田亩皆扣除不予,以为惩戒!”

        话音一落,好不易安静下来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掌书们不由一慌,李涛霍然起身道:“殷从事这万万不可!”殷冲却道:“李大人,方才某倒明白了,这些人不给些教训,是难能安分了,不如乘此小惩大诫,也便宜李大人等日后行事。”

        李涛心底明白他今日挑拨是非,意在引起哗变而已,正欲再理论,却听不知谁带头喝了一声:“这是不给人活路,今日偏就不走了!”只见黑压压一众人潮水般朝外头涌去,无人能拦,竟好似欢呼雀跃一般夺门去了。

        李涛一惊,忙奔了出来相看,只见一众人不知从何处操来了齐眉短棍,虎视眈眈立在雪地里头,那雪落得正紧,纷纷扬扬,双方便隔着这雪幕,骤得对峙如山。

        “一群蠢货!”李涛跺脚心底骂道,听得一通脚步声传来,见是廷尉署的人,思想着定已完事,那廷尉署遣来的这一领头者,扫了两眼情势,大约猜到些什么,同李涛窃窃低语几句,李涛略一颔首,扬声道:“方才官家已问清楚,不过是那几人存心挑事,同尔等并无干系,不过尔等倘铁了心要生事,那外头早有廷尉署一干人候着,倘不愿造孽,就过来领盘缠回家去!尔等好自为之!”

        众僧徒怔了怔,少顷明白过来,彼此相视,目中自有渴望,只听“咣当”两声,短棍轱辘翻滚老远,原是不知哪一个按捺不住带头给扔了,很快,有人壮着胆上前相问:“大人说的可当真?”李涛余光往内扫了扫风,冷笑一声:

        “今日本就是有人非要节外生枝不可,尔等想好了,届时被廷尉署带了去,可才是真的无钱无田!”

        众人不禁把目光投向廷尉那人,虽是寻常面孔,却阴气十足,立于阶上,居高临下,衬着寒风大雪,更是说不出的渗人。廷尉署这人倒也没底下僧徒附会地这般离奇,被盯得有些不耐,鼻里轻哼了一声。

        等僧徒们重新安分列队登记,殷冲才向李涛笑道:“冲不过吓唬两句,这群乌合之众,倒跟入秋的蚂蚱似的,见不得风吹草动,不过李大人行事敏捷厉害,如此果断,某见识了!”

        李涛若无其事道:“从事谬赞,你我皆为君分忧就是了。”两人你来我往虚言几句,直到今日公事了结,也未再起风波。

        等殷冲几人赶回大司徒府时,暮色已重,属官们也早已散职归家。管事先让他几人在听事侯着,又命婢子送来些饭食,殷冲见此心里有底,知道一时半刻见不到虞仲素,遂低声问了管事:“虞公有客人?”

        因殷冲早已替虞府办事多年,如今正式挂职,乃名正言顺的家臣,管事也不多瞒:“是顾家的长公子,来有多时,应也快该走了,你们几个先用饭吧。”殷冲知顾曙是虞公忘年交,来往素繁,这两日虞公遂闭门谢客,但见这顾公子,是在情理之内,便不再多问,净手准备吃饭去了。

        书房里虞仲素神采奕奕,气色颇佳,半分染病模样全无,顾曙静心同他谈了许久的老庄易理,才转到前阵雍凉雪灾的事情上,待顾曙简明陈说了,虞仲素抚了抚手中塵尾,道:“雍凉那边隔三差五,不是天灾,就是缺钱,倒不见并州这般多事。”顾曙笑道:“雍凉情势本就复杂,几部的人掺和着,李牧跟子遐要内外兼顾,焦头烂额不足为奇。说到并州,晚辈也觉稀奇,照寻常想,经了那么大的战事,百废待兴,即便那刘谦再多有历练,烂摊子总得救,却不曾向中枢伸过手,报喜不报忧,咄咄怪事。”

        “唔,”虞仲素笑了笑,“西北边关,从无一劳永逸之说,并州凉州也并无太大区别,让他们守去,抵得住,是王师之威,天子之德;抵不住,”他不再往下说,转而悠悠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倚,名成于此,功败于此,世间的事大抵如此罢了。不过,今上圣明,天下大事,都在今上心里搁着。”

        大司徒向来意在言外,顾曙微微一笑,脑中不觉已想到一人,却也未曾出口,见时辰不早,遂起身拜别,他方离去,那边管事便告知殷冲进得书房。

        殷冲将今日永宁寺所发生种种,一一禀来,面有愧色:“廷尉署插手得快,下官看廷尉署怕是早有准备。”

        事情没乱起来,大司徒面上不显意外,只将殷冲轻声责备两句:“太心急了,尚书台那几个年轻后生,皆得成伯渊青眼,这两年,李涛着手办不少实务,还有个李祜也是,你今日所行,李涛定会事无巨细回话。”虞仲素缓缓起身,殷冲忙上前搀扶一把,垂首道,“是下官冒进,虞公,下官一直有一事不明,那成家大公子,终也是四姓子弟,如今行事,让人捉摸不透,还有凤凰三年土断之事,下官亦难能体会,当初诛杀大将军,大公子不也是为了四姓?”

        虞仲素长吟一阵,方笑道:“他这个晚生,拧巴得很,”殷冲同样感到怪异的是,大司徒对成去非的褒贬为何从来皆是模棱两可?还未细想,虞仲素已继续道:“他是想成圣,如此天真,我倒也着实未曾想到,道理我已跟他点透,悟与不悟,看他造化了。”殷冲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犹疑问道:

        “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虞仲素面上始终挂着一抹看似有实则无的祥和笑意:“你且办你的差事。”

        从书房里出来,迎面便是噎人的冷风,殷冲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衣裳,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往夜色深处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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