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受德01
三叔父拖夜去曾对清宵说过，人间是她父亲的最眷恋。
清宵从未见过她的父亲，魔尊偃蹇，她很好奇，让父亲恋恋不忘的人间到底是何种模样？
她与换世施了隐身之法，满怀期待地降至人界，看到的却是王师铁蹄踏碎山河。
震天的哀嚎是得胜王师的赞歌，萧萧铁骑涌入温邑，稽首民众的悚惧给他们愈加欢愉的刺激，宰人分羊、渴饮鲜血、掠财夺宝、同尸起舞才是这场盛宴最华美的篇章！
清宵怔怔地看着触手可及的悲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突然，黑暗渗进她的眼，眼上覆着的是换世温热的手掌，换世在她耳边慢声道：“不要看。”
清宵好像又回到了那场惨绝日月的天魔之战，又身在那座哭裂青天的魔都之城。风飞扬，血洒身旁，空气里是和今日同样的腥尘血臭。
见清宵良久不言，换世慌道：“清宵你怎么了，是不是将你吓着了？”
清宵将他的手拉下，泪水低垂道：“换世，你知道吗，以前哥哥不是这样的，他是我们魔族的骄傲，他拥有最接近父亲的天赋……可是，在天魔大战的时候，哥哥为了保护我，被天兵砸伤了脑袋，自那之后，哥哥记识东西就变得十分困难……”清宵擦去眼泪，望着眼前的凄凉之景，对换世道，“难道我们不能为这些人族做些什么吗？”
换世踌躇道：“天各有命，原则上，我们不能出手干预他人的生死。”
清宵松开换世的手，默然良久。
有苏为商之臣邦，因连年饥荒，久未向商纳贡，故受德王亲率王师讨伐，有苏败，都城温邑被破，有苏氏1遭擒，受德王以睥睨四方之姿直入温邑宗庙。
[1：氏族的族长称“某氏”。]
有苏氏女苏己与一众亲眷被驱赶至宗庙拜谒受德王，只见父亲行跪礼，双手奉戈，称罪乞降，誓愿永世臣服于商。受德王一身戎装高居其上，嘴角淡淡衔笑，低眸凝视着匍匐于地的败臣，似在欣赏自己得胜的荣耀。
受德王久久不语，令有苏氏越加悚惧，忍不住开口唤道：“王上……”
话未说完便遭到受德王亲信费仲的喝止：“有苏氏，未经王上允许，你竟敢出声惊扰！”刀斧手得令，整齐上前，朝有苏氏扬起阴寒的青铜斧。
受德王抬手止道：“有苏求降之心，孤已明了，如何决断，问占便知。”受德王是要依龟卜结果来决定有苏存亡。
问占之前，需献酒肉稷黍作享祭，费仲拦住负责祭飨的宰臣道：“何必如此麻烦，用人不是正好？”
苏己闻言惊惶失色——用人，他们居然要行人祭？
费仲一把抓起有苏氏的发髻，阴鸷笑道：“河沉焚燎太过痛苦，就予大人斩首如何？”
斩首？苏己霍然看向受德王，受德王不置可否，只作上观。
“不可！”被商兵阻拦的苏己高声喊道，见受德王望向她，旋即跪地乞求道：“既要用人，就用我吧！有苏可以没有苏己，不可没有父亲！”
受德王移目扫了眼有苏氏道：“这是卿女？”
“是……是……”
受德王目色和霁，颔首道：“诚孝动人，便依此女所言，让她代父献祭罢。”
王令既下，商兵们上前按伏苏己，绑住她的双手，作引颈就戮状。戈刃高举，耳侧可闻兵器冷冽之声，苏己紧闭双眼，四肢百骸慢慢被死亡的恐惧蚕食。
死前的一瞬总是特别漫长罢，苏己想。
不知过了多久，苏己缓缓抬起双眼，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她眼前出现的竟是她的母亲，苏己怔怔问道：“阿娘，你怎么也在地府，是商王也教你献祭了吗？”
苏己的母亲抹泪道：“傻孩子，没事了，你没死。”
苏己从母亲的怀抱起身，环视周遭，原来自己尚在宗庙。众人脱屦席坐，举爵相酬，一派歌庸连绵之景，受德王坐主位，父亲为宾，两厢言语甚欢。苏己不解道：“母亲，到底发生了何事，何以行起了‘燕礼’？”
“燕礼”为主人酬宾之礼，示相重之意。
母亲向她解释道：“商王命贞人问卜，问‘有苏降，吉？’，商王看过龟甲裂纹，说是‘有苏得佑，可以纳降，献贝币千朋、奴隶千人及氏女一人’，后用牛彘代人祭天地商祖，孩子你方得逃一死。所以行‘飨食燕’，贺商与有苏结盟，贺商王……得一吉妃。”
“氏女？吉妃？”苏己喃喃道。
母亲不胜凄婉道：“是，商王要你与他回朝歌。”
苏己听后神色复杂，垂颈不语。
“燕礼”结束之后为“射礼”，分为射技切磋、郊野田猎与礼乐祭祀三部，因“射礼”之地在山川之泽，故众人纷纷跨马驾车向城外苑囿进发。苏己本要与母亲同乘一辆马车，却被受德王随从拉上了商王车驾，好在车驾无人，苏己方松了一口气，受德王便闯了进来。
受德王瞥了她一眼道：“你这般躲孤，都快钻进车壁里了。”
苏己听他语气平静，但显得自己忸怩作态了，慌忙欠身行礼道：“见过王上。”
“嗯。”受德王随意应道，并不看她。
苏己小心地观察受德王，发现他好像无意与自己交谈，便松了三分警惕，轻轻掀起一侧车帘，探望着外面的世界。
清宵与换世在长街徐行，一排华贵的马车驰过坏乱的街市，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帘倏然掀起，那与连娟有八分相似的眉眼正回望破碎的温邑，满目伤情。
清宵慌忙抓住换世的手道：“换世你看，那车上的女子长得好像连娟！”
换世顺着清宵的目光望去，观其形气，微露笑意道：“她是连娟姑娘的转世。”
清宵疑惑地看着换世道：“你好像并不惊讶？”
换世沉吟道：“我以六壬之术推算出连娟姑娘的转世在此，所以……”
“所以你才带我来的？”
换世颔首道：“你别生气，我只是想你开心些……”
清宵突然红了眼眶道：“我真的很想连娟，谢谢你换世，谢谢……”
受德王忽地开口道：“你叫苏己？”
“是。”苏己放下车帘，回首答道。
“你对人祭怎么看？”
苏己紧张望着受德王，只见他的眼底一片坦荡，小声道：“很残忍……”
“哦。”受德王轻描淡写道，然后便没了下文。
苏己反问道：“王上又是如何看待人祭的？”
“没看法，祖宗留下的旧制，孤照做而已。”
“哦。”苏己扁着嘴，学着他的回答。
受德王却轻笑出声，问道：“你射术如何？”
“不大好。”
“孤的射术在我大邑商可是无出其右，每次田猎就数孤的猎物最多了！”
苏己一面连连称是，一面腹诽道，哪有像你这样自夸的，你是王上，谁敢和你抢猎物，看到猎物还不都得往你那儿赶？
及至苑囿，受德王一下车驾就被人群簇拥起来，苏己见他忙碌，就悄然去了别处。路过一处弓矢齐备之地，苏己被其间的各式箭矢吸引，这里不仅有常见的骨镞箭矢，还有稀少的石镞、玉镞、青铜镞箭矢，苏己上前拿起一支青铜箭，观其双翼箭镞，锋刃如冰，青铜之利当真比众不同。
手中箭矢突然被人夺去，苏己这才发现她身后的受德王，他们距离极近，苏己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耳畔的灼热呼吸，正要逃离，却听他道：“一不留神，就让你跑了。”
那一刻，不知为何，苏己的脸热得发烫，也忘了要离开他的怀抱，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受德王另取一张庾弓，拈弓搭箭，目光遽然深邃，身如松柏高直，照十步外的桑树满弓发矢，只听“嗖”地一声，一只负箭鹄雀应声而落。他将庾弓放到苏己手中，转身离去。
川泽苑囿中，司射请射商王，于是受德王先发一箭，从人以三箭追之，示“射礼”之始。四数象征天地四方，射礼四矢，意指四方之乱皆可御之。
苏己旁观到第二番射便已无甚兴趣，转至人烟稀落的马场。料想此去朝歌，一路跋山涉水，若她略晓御术，也可给旁人省些烦恼。虽是这么说，但苏己因第一次骑马就被失控的马儿载着一路狂奔，吓得魂飞魄散，此后是再不敢接近马匹了。
这时，苏己站在一匹枣红小马身侧，马奴躬身跪地让她踩着脊背上马，可跪了多时仍不见苏己行动，马奴偷偷觑了一眼，见苏己表情，生怕她会哭出声来。
过了许久，苏己终于鼓起勇气跨坐上马，双手却死死地抱住马脖子，闭紧双眼，五官乱作一团，胡乱喊道：“不要松缰绳！不要松缰绳！”
马奴一脸迷惑地看着大声叫喊的苏己，忽闻身后马蹄声疾，一匹油光发亮的骏马朝他们奔来，纵马之人勒停骏马，将一小物轻轻别至苏己发边，旋即掉转马头，绝尘而去。
马奴愣了愣，出言道：“刚才有位贵人来了。”
苏己微微打开眼缝道：“啊？”
只见马奴抬手点了点自己鬓边，苏己仿着他的动作也摸向头顶，触到一柔软之物，取下一观，原是一朵绛色燕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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