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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瞎眼寡妇


住在海湾的人,靠海吃,靠海活,村庙供的叫海神。海神每年都收生祭,或是小孩,或是女人,今年胃口大,一口气吞了礁港村二十四个精壮男人。

礁港村的好些屋子,在一夜之间,都挂上了安魂幡,可连个死尸都寻不到,这魂该安在何处?

风雷过后,海岸又恢复了平静,滩边细沙上,燃起好多处招魂的火光,女人们哭哭啼啼,一边烧着阴司纸,一边各自向嘴里的“死男人”哭诉往后的艰难孤独,有孩子的都带在身旁,与娘一道冲着招魂火光哭喊了好几声“爹”。

“你死了,好歹也飘回来让爹娘看一眼哇!”有女人冲着一片静寂的海大喊,哭喊沉入海底,跟自家男人一样有去无回。

二十四个男人里,有净空,阿饶作为遗孀,也参加了这场“招魂”。身旁是福婶替她准备的阴司纸,被她好好叠着,垒得高高,只她这一处没有火光。

她安静地坐着,两手抱曲腿,眼光无神,朝着媸海的方向发呆,她看不见任何,也不想任何能看见她。因她最不想听见别人可怜,说:“瞎眼寡妇怎么活?”

她把脚埋到沙子里,今夜的沙,因吸了太多女人的苦水,是湿凉。这一夜,阿饶的眼里有了许多东西的影子,是巨浪,海啸,沉船,还有村庙里那个相貌极丑的海神。

这群女人就这样,从夜幕哭到了天明。

天微亮时,海景绚丽,可女人们都垂着虚弱惨白的脸,闷不吭声,就连阿饶也把头埋到臂里,迷迷糊糊的脑袋,越来越沉。人都晓得,她们灰暗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不一会儿,滩上人来了许多人,是各村的捞尸队,有女人上前问价,问过后,又是一阵喧闹的讨价还价,海上捞尸也是提命赚钱的买卖,况且这些人是死在八里海区。

因价高,极少有人请得起,然还是有好些女人拿了家里值钱的首饰去换打捞男人的尸身,眼下,突然大家都羡慕起那个自家男人被浪推回尸的女人来。

阿饶还是一人坐在一边,旁的那堆阴司纸让早晨的风吹散了些,她身躯小小的,没人注意。

忽有人过来:“别看这些人是在海边长大的,靠海又怕海,也不晓得是谁说的,若是族里有人死在海里,寻不回尸身,那一族的人来世都要投胎成鱼,生世轮回都在海里,永无翻身。”是耀哥的堂弟,他坐到阿饶的旁边,问:“可笑吗?”

阿饶没心情理会。

“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说完,他没来由的,塞了一袋银两进阿饶的手中,“往八里海区捞人,这些差不多。”后头还有劝解悲伤的话,他预备过一会儿再说。

阿饶觉得,这才是可笑。

她虽看不见,可闻声也大概听出了来人的方向,遂转脸过去,一脸不屑:“你晓得我男人是谁吗?”

耀哥堂弟先是错愕,后被阿饶正对过来的脸惊艳到,“婶子说,叫阿光。”

阿光?

哼!

阿饶又将脸转回去了,这些人哪里晓得,阿光叫净空,他是大名鼎鼎万佛之门的掌尊,即便身负十六颗蚀筋珠,也能破万人之穹力,救阿饶起死回生,他是宓宗武僧,是武林至尊。

他们以为阿饶伤心过度,以为阿饶坐在滩边妄等净空的尸飘回来,她确实是在等他回来,可等的不是尸。她的男人才不会埋在深海里,更不会为了什么可笑的海神献祭。

阿饶把钱袋扔到阴司纸的那侧,又不理耀哥堂弟了,他实在是气馁,这姑娘真的不吃软?

“你别对我有敌意,我叫钱辉,前日,是我不该。”说来说去,他又绕回了白粥虾米酱的事。

其实不赖他,历经万事,阿饶该对世事怀有警惕,她早已不是从前。

“死婆娘,你还不承认,阿彩说他们出海前,听到你哭哭啼啼管你家男人要给娘家弟弟贴补娶媳妇儿的钱,是不是你这个扫把星……”是霞姐的声音,她的男人也跟净空一同去的,也死了。

霞姐揪着一个女人的头发不放,旁人都不敢上前拉扯,被揪的女人也死了男人,可她男人的尸身是唯一回来的那个。霞姐凑不够捞尸的钱,找女人要,说就是因为她的晦气,她们才都死了男人的,女人当然不愿意,遂起了纷争……

争到最后,两人都哭了,阿饶隔远听,也红了眼,只因听见霞姐说:“你以为我怕一个人养活一家子吗?你以为我怕下辈子做不了人吗……我最怕,最怕下辈子与那死鬼再做不成夫妻!”



这件事又过了几天后,还没有结束,礁港村突然多了这么些带着孩子的寡妇,为了安定她们的生计,村里的里正与读过书的老人们商议要好好安顿她们。

按照规矩,家里有小叔子还没娶亲的,便直接要了嫂嫂,或是跟死了老婆的大伯,若实在没有,五服以内的亲戚都可以挑一挑,靠海而生的男人是族里的顶梁柱,说什么都要负起责任。

安排完后,只剩下孤零零的盲女,这个瞎眼寡妇,还很年轻,没有孩子,可她与阿光是外来人,在此无亲无戚,往后都没有依靠。众人商量了好久,都没有结果,只得先作罢。

可谁知第二日,阿饶出现在滩边,她很早起来,费了很大的功夫,独自摸索到此,她带着梭子,又加入了织网渔妇的队伍,比起往日,阿饶确实憔悴了很多,可她决心要好好养活自己,等净空。

自招魂后,这条海岸阴沉了好久,织渔网时,好多女人都是一边织一边哭,唯阿饶,她比以往更认真小心,她把丢了男人伤心的力气全用在织网上,她用了霞姐替她想的法子,即便两指被刺得到处是血,也没再织出一个能让鱼逃脱的洞来。

往后,盲女要一个人活了,霞姐觉得,她比任何人都苦,阿光对她的宠溺万不能敌,霞姐最晓得。

“在那儿!”滩上又来人了,朝着织网的女人们过来。

“就是她……”一个姑娘有些迟疑地指着阿饶于众人,来人都不是礁港村的人,可他们拥着礁港村的里正,吵着要带走阿饶。

阿饶看不见,只听见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近,到跟前才晓得,是朝自己来的。

“干什么?”霞姐最先去护阿饶:“别以为我们礁港村死了几个男人就好欺负了!”旁边的女人们也都站过来,细心地将阿饶围住。

“这个女人不干不净,要赶出去!”

“赶出去怎么行?得祭海神!”

来的那群人自己先闹了起来。

“胡说八道什么,让他们滚,这是我们村的海域,盲女是我们村的人。”霞姐说这话的时候,瞪着里正。

里正是个中年男人,因读书多才做了里正,却有些懦弱,“他们说是盲女害的……”

媸海附近有好多村子,隔得都近,虽各村有各村的海域,却来往甚密,村庙供的海神便是几个村合供的。今早,邻村有人要出海,因最近传海神收生祭,闹得厉害,皆来拜一拜。谁知……

“海神象的眼被挖了,还灌了血!”人说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阿饶。

“她自己说的,她,她原是妓子……”说话的姑娘是那日来看阿饶的那个。

“就是你们礁港村收留了这个不干不净的瞎眼女人,才死了那么多男人,眼下海神怒了,要我们都死在海里!”男人们都怕,若是不除这个瞎眼寡妇,皆不敢再出海了。

霞姐被这话气得鼓起了眼球:“不干不净?哼!往日你们拉着我男人去花船的时候,怎么不说那些是不干不净的女人?”

“对!还拉了我家男人!”

因此,两边的人又吵起来,可附近好几个村子的人都来了,他们带了家伙,人越聚越多。

阿饶只能靠着声音去辨听一切,她捏紧了梭子,感到的安稳越来越少,因为围住她的女人,正被一个一个拖开。她慌张地去拉身旁的她们,皆无济于事,最后,有男人的手去揪扯她的衣领,霞姐也大吼着被人拖向别处。

“谁敢动她?”此时,耀哥来了,他大吼着抄着五齿鱼叉跑过来,身后却只跟了两三个礁港村的男人,“这是我礁港村的人,谁敢动?”他把鱼叉狠狠叉在土里大吼。

一村对多村,很难抗衡,滩上混斗成一片时,阿饶被两个男人强硬地抬起,她奋力挣扎,却犹如入网的鱼,逃不出去,有女人上去撕扯,又都被男人踢打在地。

滩边有灌木丛,不深,可刚好能躲人,耀哥的堂弟钱辉躲在里头,瞄着鹰弓一直在等,见距离合适时,嗖地射了一箭。

“啊!”其中嵌住阿饶手的男人被射穿了耳,捂着血在地上打滚,阿饶的那只手刚好拿着梭子,她虽然瞎了,触感却越来越灵敏,梭子被她稳稳插入另一个男人的肩胛。

挣脱之后,她奋力向前跑,可她看不见,只把自己想象成过隙的风,忽又有人抓住了她的手,然那人好像是从前面迎过来的。

“走!”是钱辉,他冲她大叫,带阿饶爬上了准备好的拉鱼货的车……

阿饶坐在一车死鱼中,车行了好久,闻着厚重的腥气,她好像觉得往日的虾米酱其实是淡淡的。一路,都是钱辉在说话,他先是安慰阿饶死了男人,后来又骂渔村的人就是这样愚昧。

可阿饶不觉得全是,起码礁港村的村民待她不薄,她虽看不见,可她心不盲。

“不晓得霞姐耀哥他们,会不会被我连累……”

“这些村子共存了百年,往祖上刨,都是亲戚,今天打了明天就好了,你先睡一会儿,先躲个一两天。”钱辉说话时,还是那样,时刻都带着笑。

阿饶囧境,忽想起前几日对他不算客气,今天也算蒙受了救命之恩,“谢谢你呀!辉哥。”

钱辉没说话,可阿饶觉得,他还是在笑。

后来,阿饶在鱼货车里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挂了满头的鳞片,像是在给她挠痒痒,挠得半梦不醒时,她听见车停了,有人说:

“她男人死了,是个瞎眼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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