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凡人义气正心虹(二)
越过断壁横垣，黄泉来到了北阴子身前一丈之地。他担心北阴子误把他当作歹人，故此不敢近身。
黄泉打量着面前瞑目打坐、运气沉息的男子，只觉他虽容颜憔悴，但那一股不怒而威、睥睨天地的气势却是不弱分毫，纵使在打坐之中，身躯也是挺得笔直，似乎这世间没有任何存在可令其弯下脊梁。
“晚辈黄泉，乃是江湖之中一行者，今日途经此地，险些命丧左道邪徒之手。那黑衣人滥杀无辜以成其邪功，大干天和，世所共诛，幸为前辈重伤在前，这才被晚辈趁虚而入所杀。不知前辈可有需要晚辈效劳之处，但有所遣，义不容辞。”
北阴子没有任何反应，似是没有听到黄泉所言。正当黄泉微微焦急之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烦请少侠将我送至此镇东口。那里该当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黄泉知道这是北阴子瞒天传音的手段，与刚才范幽恐一般，故不疑有他，上前将北阴子负起，甩开两条大腿，向东方飞奔而去。
黄泉体术精湛，虽然现下有些内伤，还背着一个大汉，但速度仍是奇快。不消一会儿，他便来到了镇城东门附近。今日上午黄泉初进铁松镇便看到了一株高得出奇的银灰松树，此时来到了树下，更是发现了这株松树与众不同的地方。
这树粗干硬叶，高有十丈，表皮覆着灰霜，好似铁铸。黄泉虽来铁松镇不过小半日，但在热心小二的解说下，却也知这铁松乃是此镇奇观，便连这镇城也是以它命名。北阴子所说的非凡之物，该当是指这据说岁逾千载的铁松树。
“前辈，此处唯有这松树不比寻常……”
“正是此地。将我面朝正东，放在树根上。”北阴子传音道。
黄泉依其所言，把他身子朝东靠着树干放下，然后便退去一旁。
北阴子甫一坐定，身子立时发出了淡淡的蓝色毫光。黄泉眼带惊奇地看到那株高耸的铁松仿佛被狂风吹过一般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一缕缕青色气流从中涌出，缠绕着北阴子的身体，上上下下反复游走，如真似幻。与此同时，铁松树那仿佛铅尘覆盖的松针、松叶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衰败着。
黄泉旁观北阴子作法疗伤，忖道：“这仙士修习地似是葵水道法。此株铁松形态不凡，长势向于正东乙木之位，乃是集青木菁华而生的奇树。想必他是吸纳了铁松的乙木灵气，以水生木，又借木气回返生机，再辅以其它秘法疗伤……”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那些如龙蛇般灵动的青色木气变得愈加稀薄，铁松也不复雄壮，树干针叶尽皆干瘦如柴，没有了丝毫生机。而北阴子苍白的脸颊终于恢复些血色，只是眉宇之间仍有一股黑气郁结。
北阴子睁开双眼，眼神略微黯淡，但好歹是有了些英气。他看向黄泉，黄泉上前两步，急问道：“前辈，你……”
“无妨。”
北阴子摆了摆手，开口说道：“此番中毒不浅，非朝夕可解。目下不过是以这株奇木所含的青木灵气，配合仙法真诀暂时压制了毒素，略略有些余力罢了。”
说罢，北阴子起身，向外走了几步，面向已经枯萎凋敝的铁松，执手深施一礼，而后嘴中念念有词，低声吟诵起来。
黄泉看着他的作派，心中猜测：“父亲曾说，顺行天道以为人，逆行天道以成仙，修道之人修真炼气、与天争命，本就是在干涉造化、妄定乾坤。年深日久，因果深重、业力纠缠，必为天地所不容。而日月星辰、江山河岳，天地万物皆有其灵，其间因缘和合，便是仙人也难以尽数参透。故修道之人为消弭冥冥之中沾染的业力，甚为重视祭祀之礼。上至天地山川、自然真神，下至祖宗先人、草木土石，皆有祭祀之辞，各有斋蘸之法。这铁松据传已有上千年的寿数，日后撷天地之灵气、感阴阳之通合，未必不会生出灵识，有了修行之意。而今他为一己之私，断绝了铁松成灵的根基，可说是破坏了冥冥中的命数，招惹了无形中的因果，是该当祭祀一番，为其超度。只是不知他念诵的又是哪一篇祭文？”
黄泉在旁静候，约过了一刻光阴，北阴子祭祀已完，转身面对黄泉，细细打量着他，目光柔和中略带些疑惑之意。
“你是何人？”北阴子问道。
黄泉直视北阴子，毫无怯懦之态，朗声道：“在下黄泉，不过一介草莽，江湖上有个‘幽冥客’的诨号。只是此等薄名，仙人想必是未曾耳闻。”
“全镇几千百姓都在鬼道术法之下送了性命，你竟没死？”北阴子果然见疑。
黄泉唇角微微勾起：“江湖险恶，在下能以一副肉体凡胎行走天下，自然有些保命绝招。仙人若有兴趣，在下自是愿意讲解一二。”
北阴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赞道：“好一个进退有据、有礼有节的汉子！”
寻常凡人见到他这等身怀仙法的修行之士，大多诚惶诚恐，恭敬有余而底气不足，更有甚者，真将他当做了上界仙神而顶礼膜拜。可黄泉面上云淡风轻，说话不卑不亢，毫无怯懦之态。北阴子感觉得出来，虽然黄泉口中称他为仙人，可看他的眼神实与看待凡人无异。区区一个凡人能有这般气节，怎能不令北阴子诧异？
北阴子自是不知黄泉系出名门，本身就是仙士之子，又岂会如村愚一般没有见识。
就听他接着问道：“你可知我是何人，便来助我？你又是否知道自己杀得是什么人？”
“我不知前辈是何人，只是听见您适才在云间声传千里，怒骂杀人凶手，心中觉得痛快无比。前辈有需，理应相助。我亦不知我所杀者是谁，只知他为一己私欲，滥杀无辜，数千人命于他竟如草芥刍狗！我不管他出身何门何派，哪怕他是苍天上界的天仙真神，做出这等行径，亦是人人得而诛之！您与他相争的前因后果算得了什么？世间之事，本就是非难分、曲直难辨，然公道正义，自在人心！”
黄泉这几句掷地有声，北阴子为之击节赞道：“好一个公道正义，自在人心！你可知你这维护正道的侠义之举，已然将自己置入险境？”
黄泉略微一怔：“前辈所指……？”
“那黑衣人名叫范幽恐，出身东海奈何岛。奈何岛上有一无常教，乃是专修鬼道秘术、精研魂魄轮回的门派。我听闻无常教中有一处长生殿，殿中左右分别摆着招魂幡、赎魂灯。举凡出外历练的弟子，都会在其中留下生魂烙印。倘若弟子在外遭遇不测，只要留得一缕魂魄，就可为招魂幡接引，再以诸多秘法，凭赎魂灯重生。其中种种虽然艰难，但也并非毫无可能。何况范幽恐乃无常教尊使之子，定然有更多的还魂之机。他为抵御强敌，催动秘法，本已命悬一线、油尽灯枯。就算你不杀他，他也命不久矣。偏生你出来行侠仗义，送了他一程。来日他若重见天日、再世为人，还不找你报这落井下石之仇？”
黄泉静静听完，摇头苦笑：“举凡种种，必有因果。有朝一日，我若为其或其门人所杀，那也是今日种下的因，来日结出了果。假如在动手之前知道这些，我或会权衡一二。毕竟性命只有一条，我若是不爱惜这条命，早以身陨江湖。只是如今做都做了，命这东西，说来精贵，其实人死蛋朝天，又算个鸟事！我黄泉大好男儿，岂会因那等孤魂野鬼而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说到最后，他言辞间竟是毫无惧意，颇有些意气风发。
“好！说得好！我北阴子今日落魄，竟还能结交你这等敢作敢当、深明大义的汉子，足以大慰平生！黄兄弟，似你这等胸襟气魄绝非寻常江湖草莽能有。如不见外，可否告知师门尊讳？”
“在下来历并无有须欺瞒之处。我黄家先祖本是百年前师州泰山学宫的学生，后来因故离开师门，在外开府建牙，虽然在学宫中还挂着个名头，却已是自立门户。先父黄冥，乃黄家最后一任家主。二十三年前，我黄家为神火派所灭。神火派得了金钟山暗中相助，故我黄家不敌。而我侥幸逃过一劫，自此流落江湖，只因心系灭门亡家之恨，故自体术小成，始行走江湖，所杀者，若非出身金钟、神火两派，便是不恤人命的修行子弟、为富不仁的豪强恶贾。今世金钟山为这释州之主，神火派势力亦是更胜往昔，未免受其通缉围剿，故才从先父名讳与家乡名称中各取一字，化名‘幽冥客’。”
北阴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泰山学宫以儒道为立派根基，曾主事一州，势力庞大，虽与仙道殊途，但七千年前驱逐神妖二族、庇护人族，泰山学宫出力甚大，可算是堂堂名门正派。只惜世人容不得异己学说，修仙之士也未能修去那猜忌之心、嫉恨之念，是以百年前，五灵、玉清两派推金钟山上台，却躲在其背后，合力覆灭了泰山学宫。你黄家源自泰山学宫，却能在金钟山做主之下仍延续了数十个年头，当真不凡。你当时年幼，身为家主之子，竟能躲过敌人的爪牙？”
黄泉眼神一凝：“前辈所说不差。当日宗族子弟逃难，的确遭到追杀，险些满门遭难。只因先母为妾侍，我为庶子，未曾与嫡系同行，并非首当其冲。另有大母偏爱眷顾，委派高手保护，后来更得贵人相助，故此才逃过一劫。我亦曾打探过先门遗族的下落，方知贼人预料先父会将立派根基托付予嫡子嫡孙，故派重兵拦截，我等庶出旁系却不受重视，虽亦遭遇埋伏，却不甚严密。尽管如此，当时同行三十余人，也只走脱了我一个。”
黄泉语气愈来愈冷，说到这里，脸色已是冷若寒霜。就听他杀意森然地说道：“这等血海深仇，倘若不报，便是猪狗不如！我黄泉有生之年若不能覆灭神火派、踏平金钟山，屠光其九族十代，便是枉生为人，死不瞑目！”
北阴子点头赞道：“不错！人这一世，便该披荆斩棘、快意恩仇！若志不能伸、怨不能报，如何念头通达、正心诚意！我北阴子一生，最看不起的便是那些蝇营狗苟、笑里藏刀的小人。似他们那般，怎配走这长生大道！怎能求得那成仙法门！黄兄弟纵情江湖，恩仇必报，明辨是非，心怀正气，当为一时人杰。你出身干净、底细无咎，可愿入我宗派，做我神武山的弟子？待来日你修行有成，功参造化，纵使范幽恐转世重生，也奈何你不得！”
黄泉闻言大喜，当即拜伏在地，磕头道：“愿作前辈弟子！谢前辈收录之恩！”
北阴子见状，忙伸手将之硬生生扶起，连道“使不得”。
黄泉不明就里，懵懂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北阴子道：“误会了！误会了！实不相瞒，我此次出山游历之前，家师曾告我一语，言我归期当为五年之后，期间福祸相依，虽有奇遇，亦有灾劫。归山之日，还能遇见他的一场缘分，嘱我倘若机缘巧合得遇一根骨上佳、心性一等的后生，当将其一并带回。算算时日，我离山已有五年。此番种祸不浅，危及性命，不得不回去与师尊共计。偏偏此时此地就遇上了你。黄兄弟，你福缘深厚，与家师该当有场师徒缘分。你这一拜，作师兄的自然受得起，若是跪成了拜师之礼，那便是大大地乱了辈分！”
黄泉闻言，更是喜不自胜。
北阴子这等仙士已然有了移山之力、通天之能，他的师尊必然是更进一步，自能把握缘分、判定福祸、占卜先机、感应未来。那等人物已是半仙近神，离羽化飞升只有一步之遥。待一朝堪破仙凡玄关，掌握大道至理，立时了道超脱，万寿无疆。他既说与黄泉有场师徒缘分，那黄泉便命中注定是其徒弟！
黄泉家学渊博，又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知道不少仙家轶事。神武山乃是仙家正宗，在九州之中占得武州一地，与释州毗邻，传世六千年，远胜金钟山这等新晋大派。能在这等强阀巨擘中与北阴子同为一辈弟子，那是何等的大机缘、大福气！黄泉焉有不喜之理？
北阴子见黄泉喜色，便知其想法，仰天大笑数声：“黄兄弟这便与我同行，且看看师尊之言，准也不准！不过你毋须忧心，纵使我搞差了机缘，带错了徒弟，师尊不欲收你，我也不会弃你不顾得！哈哈哈！”
北阴子笑罢，也不管黄泉微微变了颜色，手一扬，一道蓝光飞出，将其裹了起来。而后一跌足，带着黄泉，驾云而去。
那一道蓝光直冲天际，渐行渐远，消失在天空之中，留在他们身后的，只余下一座死寂的镇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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